此人凶悍7 发表于 2017-12-22 09:18

他的前半生,从没属于过自己

    老家表姐突然给我电话,问,你还记得南生吗?他媳妇来电话说借钱,网上贷款修房子,后面发现是高利贷。还不上,被人找上门了。   不等我回答,表姐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命啊!南生不服过,上天不眷顾的,他自己去奋斗,自由、婚姻、财富,哪一样不是斗得头破血流?最后现实还不放过他,这就是命。   我循着表姐的话,开始了回忆——南生,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儿时玩伴。他生于80年代的翁源农村,有着乡村男孩特有的淳朴、腼腆,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在我眼里,几乎就是一代农村青年的缩影。1    清楚记得,初次见南生,他被一件大人穿得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外套套着,衣服口袋裂开条口子,衣袖长长耷拉着,很是滑稽。   忍不住笑,我指着他对大姨说:“一定是穿他爸爸的衣服来了。”再看他,拉耸着脑袋,小脸发红,紧咬下唇。   大姨从昆山农村嫁到周陂镇,开了间小杂货店。柜台上总是摆着红的黄的绿的糖果和话梅,诱得幼时的我,一到寒暑假便往大姨家跑。糖果吃多了嘴巴也甜,左一个“大姨好”,右一个“姨丈好”,十分受宠。   那时南生12岁,是杂货店新雇佣的小伙计。我6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南生除了看货、卖货还要负责陪我玩。南生腼腆、听话,懂事得让人难过。我是个贪玩鬼,不是吵着去稻田里捉鸟就是要下河捕鱼,每次他都会说,“不要去,江姨(我大姨)会担心的。”   我总是有理有据地狡辩:“对啊,所以我才要你陪我啊。”    他也总会尝试打消我的念头:“我不能去,给你糖吃,你也不要去。”   可每当我气冲冲拿着弹弓或小桶出发时,他就会在背后悄悄跟着。我玩得起兴,要么太迟回家,要么带着些小意外,不是手划破了就是鞋子被水冲走了。状况太多,大姨也会骂我,而南生总是帮我承担。    有次去后山捅蜜蜂窝,我脸上的塑料袋子没绑实,被蜜蜂找到口子蜇了一脸包,又疼又吓,我哭得眼泪鼻涕齐下回到大姨家。   大姨看着我又红又肿的脸,拿起笤帚二话不说就往南生屁股打下去。南生不躲不逃,任笤帚打下去,也不吭声。   我吓坏了,泣不成声解释:“不是南生,不是南生,不是南生!”后来大姨帮我上药,告诉我:要玩自己玩,不要招惹南生,他不是你这道儿上的人,够苦了,别雪上加霜。 当然,那时的我完全不懂。我知道记得,儿时单纯快乐的时光里,有蓝天,白云,田野,绿草,小河,小鱼,还有南生。2上了小学后,我跟着父母去了距离周陂两个小时路程的新丰县城读书,但只要一到假期,我就往大姨家跑。大姨的杂货店扩大了一个门面,做起了小型批发,南生也慢慢忙起来,要搬货、记货和送货。假期时候,表哥表姐也帮着大姨卖货和收钱,我就帮南生记货单和点货。南生从来不会说谢谢,每次只会说:“我自己能行。你休息吧。”小镇的夜晚如浓妆艳抹的女人卸了妆,回归原本的静谧,一声狗叫都会传得好远。我们小孩子总喜欢吵嚷着买材料煮夜宵,可累了一天,多数时候没有人愿意出门。于是,要么剪刀石头布决定,要么就是南生去。我输的时候总要拉上南生,骑着自行车,在小镇街上兜风转圈。有次为了找便宜又新鲜的石螺,一直骑到隔壁的一个小村庄,回来路上,夜风吹散白日的暑热,抬头是繁星闪闪,十分惬意。我们并肩而行,南生突然说:“真舒服,真想一直走下去。”南生从来不善表达,“好的”、“行的”、“听你的”、“就来”几乎是他日常全部的对话。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舒服”、“想”这样的感性词汇,我忍不住吃惊:“你也有‘想’的事情啊。说,还有什么‘想’的?”南生惊愕了几秒,那感觉像有什么秘密被窥视了,低下头,回答说:“我想赚钱,给我妈找好医生;也想和你们一样,继续上学。你,别跟别人说。”早已从大姨口中得知,南生家里特别穷,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来大姨家做事之前,他的爸爸去了隔壁村无牌小煤场挖煤。有天下雨,为了多挖几担,他爸爸冒雨下坑,第三天被抬出来时,已经失去了意识。追索赔偿时,煤老板留下身上的五百块钱和一块手表,承诺第二天卖了煤来赔,没想到他当晚就跑了,还连夜运走了所有的煤。赔偿没拿到,煤厂还关了,好几户人家的男主人也没了工作。葬礼过后,有人抱怨南生的父亲说:“人死了还拖累了别人。”南生妈妈想村委帮忙找到那个煤老板,村长耸耸肩,无奈道:“人不是咱村的,也都逃了,去哪找?”家里有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却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来不及悲痛,做老大的南生只好辍学到大姨家做伙计帮补家计,一做就是十几年。读不了书,没有假期、玩具和任性而为的童年、少年,南生却从来不抱怨——至少我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给予他的,他似乎照单全收,甚至你我看似理所当然的“想”都不敢光明正大说出来。一个个无忧的假期飞快过去,我上了高中,大姨的杂货店再次扩大,开了三个店铺,还做起了镇里的批发。不喜欢读书但生意头脑不错的表哥和表姐各负责一个店铺,南生三处帮衬着。随着高考压力增大,我去大姨家的假期和次数也随之减少,见南生的时间就更少了,他的消息更多也是从大姨、表哥和表姐那里得知。听说,他已经独当一面了,能自己装货和送货,还挖掘了一些客源。大学时候,南生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最初还谈些假期趣事,他说表哥白天看店,晚上在网络游戏里厮杀,而表姐偷偷谈起了网恋;我谈校报记者团,谈校园电台,谈新读的书和参加的活动,谈手指细长却能在吉他弦上翩翩起舞的男生……我谈得越多,南生就越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选择聊天话题,最后却只剩简单的问候和他深深的安静的呼吸声。话越发少了,我也就匆匆挂电话,他也没再打来。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让我小镇商店的向往不比小时候,也只有春节,我们一家才到大姨家走亲戚。走在曾和南生一起抓鱼的河边,才发现那河真是窄小,稍微一跨就可以过去;曾经看起来一望无际的田野,其实也就是五亩不到;曾经幻想有水怪,怕得要命的水井,也就是两三米深。家家户户用上自来水了,被废弃的水井四周满是野草,水桶上青苔肆意地长着。即便春节,南生也很忙,我们偶尔见到,也是简单寒暄几句。南生要么在店铺上货,要么在仓库里清算,要么出去运货——他变得壮硕了,黝黑的皮肤闪着光,一箱货,他稍蹲一下,两手一抓,一个转身,就到了车上,动作干净利落。那么认真又那么无奈。听说,成年后,南生也曾想外出打工,但他妈妈虚弱的身体已经难以照顾妹妹和弟弟们,家里的一桶水,都得由南生一早打好;要用的柴,也得南生隔夜砍好;弟弟妹妹要读书,上有老下有小,南生只好留在老家,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家人。本该青春飞扬的岁月,南生担负的却是同龄的人无法想象和承担的重荷。都说,老实付出的总会有回报,即使不成正比。我想,命运也应该会眷顾南生吧。3再见南生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了一名记者,因为表姐要结婚,我赶回去参加婚礼。大姨家的生意顺风顺水,不仅做商店,还开了镇里唯一的大型家具店。表哥、表姐已经从大姨家分家出去,南生也从大姨家跳到表姐家具店,月薪也有一千五了。表姐那段时间忙着结婚的事,南生成了商店里最忙的人。我帮着表姐准备婚纱,聊到南生,表姐取笑说:“南生一直喜欢着一个人。不过,那人是读书人,又是记者,他哪敢奢望。”我无言,哑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有些朦胧,始终不愿捅破。其实我知道,家里过年前一袋袋的红薯和花生是南生送来的,假期门口的一把把红甘蔗也是南生运来的——即便大多时候我都在外求学,东西都被父母接收。“唉,这是命。农村孩子也没多少还像他这样命苦的了,年纪小小就受苦。店里做得不错,他原本可以存不少钱,可他妈妈身体不争气,三头五天要开药。他的弟弟妹妹还得读书。什么感情啊,未来啊,都不敢想吧。”表姐又说,南生一表人才,人也老实本分,肯吃苦,上天不该亏待好人。在表姐新房吃完晚饭已经是九点,城镇屋外黑夜如漆,我思量着要怎么回大姨家。这时,南生骑着摩托车来了,“我送你回去吧。”我有点犹豫,他走向摩托车,从车的后厢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有一层褐色的纸,翻开纸,是一双手套。那是我多年前送他的手套。看着他小心翼翼如珍宝般戴上手套,心里一阵感动,一阵难过。儿时的单纯快乐涌上心头。跳上车,风中,仿佛回到了从前。那快乐单纯的美好时光,那凉爽宜人的夜风,和被月光拉长的身影。“知道吗,以后我想写你的故事。”我点点他的肩膀,看着他的背,这个背,儿时背过我无数次,曾经那么瘦小硌人,如今无比壮实。“有啥好写的。”“你可是一代农村青年的缩影。”“什么影?”“没,专心看路骑车,以后我成了大作家再告诉你哈!”回到工作的城市,我很快投入繁忙的记者生活中。与南生的接触更少了,偶尔与表姐表哥在手机上聊天,断断续续得知南生的一些情况。南生妈妈早几年就开始帮南生物色着媳妇,但南生总说不是时候。因为是否相亲的问题,好脾气的南生还和他妈妈大吵一架,两天没回家。南生妈妈被气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南生只好作罢,开始相亲。南生妈妈逛了不少村子,问了不少媒婆,但那些村子里的女孩子,要么早早去城镇打工,要么早已经成亲,能看上他家境的人没几个。南生也总是敷衍了事,对相亲的对象爱理不理。表姐说,好不容易,隔了几个村,一个有点跛脚的女孩子,看中了南生的憨厚老实和肯吃苦,带着猪肉、鸡肉三头两天往南生家跑,搞得南生都不敢回家,只好在店铺里打地铺。4没想到,半年不到,表姐打来电话通知我回去参加葬礼:南生的小妹妹带着弟弟去玩水,回来后高烧不退,找了赤脚医生打针,后来弟弟口吐白沫,一个星期就没了;小妹妹虽然命硬,但恢复后似乎有点反应迟缓。南生本想去法院告那赤脚医生,那医生却带着家里的存折和一家老小上门,求的求,跪的跪,哭的哭,拜的拜,“我对不起你,但把我告了,送进监狱了,我一家老小也是死,你忍心吗?”那医生说一定要尽个心意,给南生弟弟办个像样的葬礼,超度亡魂,也承诺此后再不用假药劣质药去医人。我和表姐参加了葬礼。那一次看到南生,几乎不敢认。他胡子拉渣,两眼无神,颧骨高挺,放佛一夜之间瘦了十几斤,机械地引导着来客,他的妈妈更是如行尸走肉,呆呆地坐在灵堂,什么人对她说话都没回应。那个看中南生的邻村女孩子,忙进忙出,宛如家人。葬礼完后,在村里后山的龙眼树下,我看到了南生。那龙眼树很大,两人牵着手都抱不过来。南生抱着双腿靠着龙眼树,下巴搭在膝盖上,望着远方。我知道,心理学上,这个抱腿动作代表受伤与无助。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我,眼里满是血丝,写满悲伤和疲惫,还有一种无助。“南生……”我拍拍肩膀,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南生埋下头,慢慢地传来轻轻的低鸣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样子像受伤的困兽。这样的状态保持了近半个小时后,南生突然站起来,说:“可以抱你一下吗?”不等我回答,他抱紧我,粗莽得几乎让人窒息。但很快,他迅速把我放开,“谢谢你。我得回去看看我妈。”等我调顺呼吸,他已经走远在后山小路尽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南生。5后来,表姐告诉我,南生妈妈自从南生弟弟死后就一蹶不振,每天都离不开药罐子,南生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妈妈和傻掉的小妹妹,绝大部分的钱都买药了。那个邻村的女孩很积极,天天小瘸着脚跑去南生家里照顾他妈妈,南生怎么劝也劝不退。有次那女孩子在河边帮南生洗衣服,好像把手套不小心洗丢了一只,南生就和她吵了一架,好几天没回家,住在店铺里了。那一次,南生妈妈来表姐的店里,把儿子大骂了一顿,还威胁他再不回家住就要喝农药,南生只得搬回家里住了。那女孩买了一双新的红色手套,带着来到店铺找南生。女孩说,红色代表运气,他要外出送货、装货,需要好运,红色保佑平安。几年后,表姐说,南生妈妈身体好很多了,南生的大妹妹考上省外的大学了,还拿到了扶贫奖学金。南生的经济压力也减轻了一些。于是,南生离开了表姐的家具店,用存的那点钱,在镇里租了个小店面,店铺前卖蔬菜,店里卖零食,生意还可以。生活有了好转,南生还在镇里租了房子,把妈妈和小妹妹从农村接到镇里住——曾经近百户的村子,剩下不到三十户人家,冷冷清清。单干一年后,表姐说,南生扩大商店了,租了两个门面,一个门面卖蔬菜水果,一个卖杂货。生意越来越红火。只用半年时间,他的店面回本了,开始盈利。南生来找表姐商量,想让母亲和邻村女孩看店,自己去大城市看一看、闯一闯。但南生妈妈知道他的想法后,死活不愿意南生离开,邻村女孩也怄气了,不肯看店,南生和家人冷战了两个月。但南生没有让步。可就在南生准备出发的前两个星期,他的店被烧了。纵火的是镇里的一群流氓,到处收保护费,南生硬脾气,不肯交。流氓们选了一个南生不在店铺的夜晚,放了一把火。除了街外的一个仓库,两个店的东西都化为灰烬了,这把火,让南生损失了近15万。南生去了警察局,警察备了案,但一直没抓到那群流氓。南生想告那些流氓,但是又没有真凭实据指证,法院也不受理。表姐在电话里问:“你说,你做记者,能帮他曝光吗?”我再细问,流氓们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一般在哪里作案?表姐一问三不知。我想联系当地媒体,对方一句“事儿太小”,拒绝报道。因为四处追查起火原因和流氓团伙的情况,南生在夜里又被一群人蒙头打了一顿。南生想继续去找警察,却被南生妈妈和邻村女孩拉住了。表姐正好撞见,南生妈妈哭喊着说:“谁叫你说什么去大城市?去,去,去!这里才是你的根,你的命,离开了,祖宗会惩罚你的!”南生也哭:“十几年我都为你们活着,就不能追求一次我想要的?”“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想?等我死了,你再走我也管不了了,但我还没死呢!”南生妈妈还威胁,要是南生再提一句走,她立刻就去喝农药,绝不迟疑。折腾了十几年,南生拗不过母亲,最后还是在留在了家。他退了镇里的房子,让母亲回到只剩二十多户人的村子,开了间小小的杂货店,一边卖货一边种些蔬菜。而南生自己又回到表姐的家具店打工,慢慢还大火带来的债务。6两年后表姐带着儿子来找我游玩,说,南生终于还完了债务,回去老家跟那个邻村姑娘结婚了。婚结得有些寒碜,“就摆了三围台,只有两家亲人。我,他都没通知。”婚后,南生媳妇生了个女娃娃,南生的生活似乎又有了奔头。他一边开着杂货店,一边开着摩托车在各个村里打散工,任劳任怨,还琢磨着在老屋上建新房子。建新房子需要钱,南生媳妇听一个从城里回来的青年说,网上贷款快,不需要抵押,利息还低,便背着南生偷偷让这个青年帮忙贷了五万块。她又听青年说越多人贷款利息越低,就把自己姐姐也拉来贷了五万。没想到一个月后,放贷的人就找上门来追债了,而那个收了几百块“手续费”的青年却消失不见了。南生妈妈又气得大病一场,天天躺在床上起不来。利息越滚越多,钱用在房子里,拿不出来,催债的又上了门,给家里门上墙上泼了红油漆。南生无奈,却还是死活不肯开口借钱,直到他媳妇把电话打到表姐家。刚刚在镇子上建好了五层别墅的表姐感叹:“南生怎么就被这红红火火的时代发展潮流给抛下了呢?他不服过,上天不眷顾他,他也不抱怨,自己去奋斗,比我们任何人都努力,都任劳任怨,可这前半生,怎么一直被现实狠狠地甩耳光?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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