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ww 发表于 2018-12-16 09:50

两汉合浦郡徐闻县治地新探


  两汉合浦郡徐闻县治地新探

  《汉书》云:“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又云:“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而《水经注》引西晋王范《交广春秋》:“迳望朱崖州,如囷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籍此文献记载,在现今的研究中,如徐闻为汉代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如汉徐闻县治即在今广东徐闻县等,已成主流认识。然鄙见以为,说前者尚可,说后者则未必。据《交广春秋》所载,彼时徐闻与朱崖隔海峡而相对,则西晋以降所谓徐闻在今广东徐闻县无疑。但晋代之前的汉徐闻县,可能并不在今广东徐闻,也不在今雷州半岛上,而是在今北部湾沿岸的广西合浦县。笔者此论恐是骇人听闻,但既然学问须于不疑处有疑,故不揣浅陋提出拙见,求教于方家。

  一、以历史时期的交通路线等,论今徐闻县作为汉代贸易港口的条件不足

  徐闻,是我国早期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这一点在学术界已是公认。而对于汉徐闻县治的定位,亦无多少歧义。尽管仍有是在今雷州,或今徐闻这样的些许争议,但范围并不出雷州半岛。依据主流认识,如《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示,汉徐闻即在今县西南不远。然则在今徐闻也好,在雷州半岛内也罢,正是如此的认识之下,方引出诸种疑问。

  1、汉徐闻县治位置不合常理。这一点可从汉代岭南诸县的空间分布中发现。以今两广地域(不含海南岛)而论,有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郡所领共计三十三个县,或在西江水系覆盖之下,或靠近其它独立入海水道,这其中三十二县均依傍大、中河流而设置。唯独徐闻县境内,并无一条足以承载交通、运输要务的河流。汉时岭南地广人稀、水网密集,但汉廷为何将徐闻这个港口城市置于一个缺乏内陆水运通道的地方?

  2、港口货物集散过程中海陆运输的线路设置让人难以理解。然则对于西汉徐闻港与内陆之间是通过怎样的水、陆路线连接,汉代史籍并无明确的记载,故以下是从后世交通路线的记载中推导出的一个大致路径。

  首先,从内陆腹地到达北部湾沿岸合浦的路线,在当下已是共识。即溯北流江,过鬼门关(今北流市西),下南流江至合浦,而后或从合浦出海,或向西南陆路至交趾。《旧唐书》云:“(北流)县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路由于此,立碑石龟尚在。昔时趋交趾,皆由此关。”可见,汉将马援南征交趾,亦是循此路线,此段路线终点则是当时另一个贸易港口,所谓的“合浦港”。刘宋人戴凯之《竹谱》亦云:“宁浦、临漳二郡在广州西南,通交州,或赵佗所通,或马援所并,厥迹在焉”。刘宋临漳郡即在今南流江流域,以此估计,走南流江谷地通往交趾的路径,汉初即存。

  而去往徐闻及海南岛的道路,具体是过“鬼门关”后弃南流江水路,转向西南陆路至徐闻或再渡海至海南岛。唐代名相杨炎流崖州(今海南),就曾途径鬼门关并感慨赋诗:“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宋代苏轼亦曾遭贬至今海南岛,其《到昌化军谢表》有云:“并鬼门而东鹜,浮瘴海以南迁”。再看明人朱琳,有诗《出鬼门关》:“北流仍在望,喜出鬼门关。自幸身无恙,从教鬓已斑。昔人多不返,今我独生还。回望琼山县,昏昏瘴疠间”,此琼山县即在今海南,可见朱琳自海南岛返回内陆,路经鬼门关。

  这些诗文记载前后辉映,足以证明,唐、宋乃至明时人南下徐闻,今北流市西的鬼门关为必经之地。此路线当千年无改。以地理地形视之,雷州半岛以北,云开、云雾山脉连绵数百公里而隔绝南北,形成一道类似今南岭一样的地理分界线及分水岭。此间之通途,似并无多少选择的余地,史料中唯见北流—南流之大略路线。那么由此估计,在西汉,由岭南腹地至港口徐闻的主要道路,当与东汉及唐、宋时同,还是溯北流江,过鬼门关,东南至徐闻。

  如此一来,西汉的商人们沿此路线将货物运至徐闻后装船出海,商船理当沿北部湾海岸向西,再沿中南半岛东岸向南航行。该航线途经:徐闻-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等,正如黄启臣先生所说:“由于西汉时航海技术欠发达,造船技术还落后……航船在白天向西南方向依靠沿岸地物、夜间靠看天体星宿确定方向沿着海岸边行驶”

  。

  黄先生的话自是无可挑剔,以西汉时航海技术判断,指南针未普遍应用于航海,风帆技术也不成熟,则事实理应如此。但这却带来一个疑问,原本过鬼门关后,汉人可西南顺南流江抵达所谓“合浦港”直接出海,为何反要东南数百里陆路下徐闻出海,然后向西,近岸航行。此时会发现,前方到港却还是合浦。这岂非多此一举?

  3、《舆地纪胜》卷一百一十八《雷州》“风俗形势”条载有《元和志》佚文,说徐闻县“汉置左右候官,积货物于此,备其所求,与交易有利,故谚曰:‘欲拔贫,诣徐闻’”。据此我们可以判断,汉徐闻县的富庶程度,当在沿海地域内为首屈一指,甚至有可能超过郡治合浦县。然而以今日所见却并非如此。比较今合浦、徐闻两地的考古发现,广东徐闻县现存多为东汉墓,且在汉墓数量,以及出土的汉代文物数量与精美奢华程度上,远逊于今合浦县。此间的数据对比无须多言,一座合浦博物馆之馆藏,已足以说明问题。且按主流认识,汉合浦县治还在今合浦县东北几十公里外浦北县旧州村,今合浦县在汉代是何地似是无名。一个无名之地,从汉墓出土物所反映出的繁荣富裕程度,却远超欲拔贫所诣之“徐闻”,这教人情何以堪。那么不仅要问:欲拔贫,为何诣徐闻?

  诚然,以上疑问并不足以否定汉县不在今徐闻。雷州半岛今徐闻为汉县之公认,实有众多文献为证,如唐《元和郡县图志》云:“徐闻县,本汉旧县也”,北宋《太平寰宇记》载:“废徐闻县在州南二百四十里,汉县名”,等等。但笔者之所以质疑“公认”中汉徐闻之今地望,是因为自晋代以降,在今雷州半岛南端的徐闻县,并非汉县。

  二、今徐闻并非汉旧县,汉徐闻县址于汉末当有移改

  《宋书》卷三十八《州郡四》载:“徐闻令,故属朱崖。晋平吴,省朱崖,属合浦”。对于此条,《宋书州郡志汇释》中有“编者按”云: “然则依《宋志》书法,此条当改作:‘徐闻令,汉旧县,属合浦。吴属朱崖。晋平吴,省朱崖,还属合浦’”

  。观《宋志》中各郡领县,凡与汉县名称相同者,确实大都会注有“汉旧县”三字。若照此逻辑,“编者按”实属允当。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按语应是白玉中之微瑕。

  其实,并不需要用《宋志》书法去推理徐闻是否为汉旧县,因为沈约在《宋志》前言中,对郡县下如何注解已有明确交代。沈氏谓:“自汉至宋,郡县无移改者,则注云‘汉旧’,其有回徙,随源甄别”

  。那么籍此而论,既然“徐闻”确为汉县名,但其后却无“汉旧县”三字注,则刘宋徐闻县治必然曾经“移改”,已非汉代旧址,这是一个简单的形式逻辑。

  又可以“秣陵令”注为参考,《汉书地理志》中丹阳郡有属县秣陵,但《宋志》“秣陵令”下亦不注“汉旧县”,明言“本治去京邑六十里,今故治村是也”,正所谓“其有回徙,随源甄别”。

  因此,尽管由西晋王范《交广春秋》可知,晋代以后徐闻县在今雷州半岛南端无疑,但据《宋志》沈约的“特此说明”,徐闻当是从别处迁治而来,原汉县故治,必在他处。又《宋志》直云“故属朱崖”,则刘宋徐闻县之渊源,与“朱崖”相系。故而判断,其迁治时间,当在三国吴于今雷州半岛地置朱崖郡时。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汉之徐闻,又在哪里?

  三、汉代徐闻县治地望的分析

  南朝梁《殷芸小说》卷三《后汉人》载:

  “俞益期,豫章人,与韩康伯道至交州,闻马援故事,云交州在合浦徐闻县西南,穷日南寿灵县界。传云伏波开篙工凿石,犹有故迹。又云此道废久壅塞,戴桓沟之,乃得伏波时故船。昔立两铜柱于林邑岸,岸北有遗兵十余家”。

  东汉交州包括今岭南两广及越南中北部,以此范围观故事所谓“交州在合浦徐闻县西南”,显然是不合适的。马援南征的主要目的地,是东汉交州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而此三郡即是南朝交州之主体。因此,《小说》转述东汉马援故事中出现的所谓“交州”,似应是作者以当时之“交州”蒙前代之称。同例见于《史记索隐》引《广州记》:“安阳王,治封溪县”,安阳王乃西汉初人,而封溪则是东汉置县。显然,这样的指鹿为马并不稀奇,也并不重要。

  马援故事中“交州在合浦徐闻县西南”句,可以仔细体会。一般来说,文献典籍中记载甲地在乙地西南或东西南北等等,此两地大都处于邻近的区域内,亦当存道路相通。此其一。将“徐闻”置于马援南征交趾的这个历史背景中考虑,则汉徐闻地必为大军征伐所经过。否则何故牵扯不相干的地方?此其二。

  以此两点可作一基本判断,“马援故事”中的“徐闻”,应与汉交趾郡相邻。再看马援南征路线,当是沿北流江—南流江这条瘴江通道“军至合浦”,再“缘海而进,随山刊道千余里”至交趾。故而“徐闻”似应在南流江流域。按当下的认识,南流江流域内,汉代只有合浦一县。依理而言,“马援故事”当云“交州在合浦县西南”,这样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既然说交州在徐闻西南,我们就只能反向得出这样的判断:汉徐闻在南流江流域,比汉合浦更加邻近交趾。

  是海港、在南流江流域、邻近交趾。此三者综合,显然,马援故事中的汉徐闻县治呼之欲出,似当在今南流江入海口处的合浦县地。

  如谓不然,仍有佐证。1990年发掘的合浦黄泥岗东汉墓葬出土文物中,有一枚滑石印章值得重点关注,该印阴刻“徐闻令印”四字,篆体,刻工草率,当是随葬明器。另有一枚龟钮铜印,阴文篆书“陈褒”二字。蒋廷瑜先生等认为该墓年代应是东汉初年,墓主陈褒“在他任满之后回到合浦,或者死后归葬合浦”

  。然而,所谓“归葬”论,是在确定今半岛之徐闻县为汉旧县的前提下才能做出的判断。今据《宋志》记载,徐闻并非汉旧,则此前提已然消失,是否属于“归葬”自然需要重新判断。

  这个判断并不复杂,无非两种情况。其一,汉徐闻并非今合浦县,县令陈褒亡故后因某种原因改葬于合浦;其二,今合浦县就是汉徐闻,县令陈褒身后就地下葬,这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两种可能性本五五之分,但改葬或归葬并无证据支撑,只存在于理论可能。而就地下葬则意味着今合浦县即是汉徐闻县。此种可能结合前文所论今雷州半岛徐闻并非汉旧;马援故事中的汉徐闻与南流江趣交趾之交通线密切相关。鄙见以为,三者互证之下,今合浦县当即汉徐闻县的结论,实属必然。

  诚然,我们不可能完全地复原历史,故而不妨将此“必然”改为“可能性”,汉代史料本是稀见之物,对于现存且人们耳熟能详的信息,反复斟酌之下,或依然能为此“可能性”寻来新的支持。

  四、汉合浦并非海港,亦印证汉徐闻在今合浦县地的可能性与合理性

  在以往汉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中,对今北部湾地区的合浦与徐闻两地,均有足够的论述,二者皆为重要贸易港口。而对于合浦、徐闻港地位之比较,论者或依据文献典籍,或依据地理与考古发现,各有侧重。

  然而依据学术界主流的认识,如《中国历史地图集》所标示,汉合浦郡治合浦县,是在今广西浦北县旧州村附近,距离汉时海岸线的直线距离约莫40公里左右。即如此,汉合浦县远离海岸,如何能是一个海港城市?正因为这样的矛盾,时下也有汉合浦县就在今合浦的观点,今合浦大量的汉墓与大浪、草鞋汉城址的发现,似能印证。但笔者认为,汉时在今北部湾地区的重要海上贸易港口,并无合浦,唯徐闻而已。

  这是因为,今见汉时史料中,并无汉合浦县在海边为海港的确凿证据。《汉书》云:“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此条只证得徐闻是海港,“合浦”却是指合浦郡,“合浦徐闻”作“合浦郡徐闻县”解。如《旧唐书》谓:“ 《汉志》曰合浦郡徐闻南入海,达珠崖郡,即此县”。

  而《汉书》另有一段极为珍贵的汉代海外交通资料,即“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但此条同样不能确证合浦为海港。如周振鹤先生说:“颇疑此处徐闻合浦乃合浦徐闻之误倒”,“合浦县并不在海滨,不大可能是港口”,“对照上文‘自合浦徐闻南入海’,亦可证此处徐闻合浦有误”

  。周振鹤先生的质疑,并未详述具体的理由,但想来自有道理。古人文辞书法,讲究对举对偶,“日南障塞”,显然是指日南郡之障塞,句式结构中前者为郡,后者为次一级单位,乃从属关系。但接下来“徐闻合浦”者,显然是县级单位的并列关系。前者两级从属,后者同级并列,此混乱结构绝不似古人书法,文献传抄翻刻过程中出现误倒,是极有可能的。既然此条存在如此重大疑问,则就汉时文献而言,并无合浦为海港之明证。

  如果周振鹤先生判断无误,则以《汉书》记载而论,今北部湾沿岸,汉代只存在一个贸易海港:合浦郡徐闻。既然唯一,这个汉徐闻港,理当选址于综合条件最为优良的南流江入海口处:今合浦县。

  而以今广东徐闻之地理位置而言,以往学者在论述中,常着重列举大陆与海南岛的关系相对而言,认为今徐闻地当进出海南的水陆要冲,“在大陆对海南的联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此言不假,三国孙吴于今徐闻地置珠崖郡以控扼海岛,即为明证。但今徐闻地的战略意义重则重矣,却只是针对海南岛而言,与汉代海上国际贸易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并不能发现它在海上丝路中处于优越的地理位置。其陆上交通,依今见史料而言,只能是向西北陆行近三百公里,须在南、北流江之间的鬼门关处中转,难寻第二条汉时重要的陆上交通线;其海上交通,失却便捷的陆上物流之保障,则今徐闻在汉时至多是作为补给港口的存在。且今琼州海峡宽窄不一,风向、潮流情况复杂,变化很大,古人视之为需尽量避开的畏途。汉人为何将如此重要的贸易港口,设置在陆、海条件皆无优越可言的今徐闻?

  因此,笔者以为,《汉书》记载既存“误倒”之歉,则汉徐闻是港,而合浦并非。比较客观地理条件之优越性,汉徐闻在今合浦县地是最为合适的。

  五、结论

  孰是孰非,总归要看各自所拥有的客观证据。汉时出海贸易前的陆上交通路线,指向了今合浦;大浪、草鞋汉城遗址与庞大的汉墓群、冠绝广西的出土文物,在今合浦;今徐闻并非汉县,而东汉“徐闻令印”却出土于今合浦;“马援故事”中的徐闻县,亦可能指向了今合浦;以海港的唯一性选择而言,首选也是今合浦。诸种证据显示的可能性,一致地指向了今合浦。因而公认的结论并非不可撼动,汉代徐闻县,似当在今合浦县地。

  今天的合浦县,当然拥有灿烂的历史文化,这里就是西汉海丝路唯一,或者说唯一闻名的始发港(另一个在越南就不说了)。所以才有如此多的汉墓与文物。

  但你的名字,叫:徐闻。

  可惜,看来无人能认识这对合浦与北海的意义。难怪申遗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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