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油榄香蒸腊肉时
在食物充盈多样的今天,都说年龄越大对过年的期望会越来越淡,而到了知天命年纪的我,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会越来越怀念曾经过年的感觉。与其说是怀念过年,倒不如说是怀念曾经年夜饭上的一道菜——油榄香蒸腊肉。
我农村老家里有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黑油榄古树,这棵古榄树被我们当地人叫做“阉鸡油”。“阉鸡油”得名于我家这棵榄树的果肉、果仁里都含有丰富的金黄色的榄油,金黄色的榄油特别像本地农村煮熟肥阉鸡的油脂,吃起来特别香,又饱腹。在物资缺乏年代的农村,年夜饭上的菜谱并不丰盛,但是年夜饭的菜谱肯定是全年最好的。在本地农村年夜饭的菜谱里,白切阉鸡肉常有,油榄香蒸腊肉却鲜见,但是,油榄香蒸腊肉却是我家年夜饭上不可或缺的一道硬菜。在我的味蕾记忆里,油榄香蒸腊肉的诱惑力远远超过本地白切阉鸡肉。
大年日落时分,拜年神的鞭炮声响过后,我们的年夜饭就要开始了。我们一大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边,热切地期盼着等待了一年时光的一道硬菜被最后端上桌来。当满满一盘油亮亮,香喷喷的油榄香蒸腊肉被老妈刚端上餐桌中央,心急眼馋的小弟弟抄起筷子就要伸向盘子,被老妈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让你爸先尝,这一年他最辛苦了!”只见老爸慈祥地夹起一大块腊肉放在小妹妹的饭面上,又夹起另一块放在小弟弟的饭碗里,说道:“你们两个最小,多吃些,出年就快高长大了。”“好了,大家都动筷吧。”在老爸的一声令下,大家的第一筷都不约而同地伸向油榄香蒸腊肉的盘子......年夜饭后,像白切阉鸡肉等一些其它菜都会有剩余,但是满满一大盘的油榄香蒸腊肉必定会被我们吃个精光,就连盘子上附着的一丁点油星,都会被老妈用叶菜擦净吃掉。
其实,油榄香蒸腊肉的制作技术并不复杂,关键是选择原材料。腊肉最好是选择当年腌制的肥瘦适中的本地土猪腊腩肉,榄角应该选择当年制作的黑油榄角,千万不要选择糠榄角,特别上乘的原料当然是我农村老家的“阉鸡油”黑榄角。油榄香蒸腊肉的制作方法是:先将腊猪肉放在锅里用清水煮软,清洗干净,用刀将腊肉切成透明的二指大小的薄片备用。用瓷盘装半盘当年制作的“阉鸡油”榄角,在榄角上面铺摆满一层层整齐的薄片土猪腊肉,不必添加任何佐料,放在蒸锅上用中火蒸上二十分钟,稍等片刻,揭开锅盖用筷子将腊肉和榄角搅拌均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油榄香蒸腊肉也就做成了。当你将一片腊肉连同一角油榄用筷子送进口中咀嚼时,腊肉和油榄在唇齿间碰撞迸发出来的,那种妙到不可用文字描述的香味准会令你终生难忘!
“阉鸡油”榄树长在我农村老家屋背三四十米开外的地方,在我记事时就已经是参天大树了。榄树在距离地面近两米处分枝成了两个一样粗大的树干,直插云天,极像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长年相依相偎,每年都会准时盛花结子。
在晚糙禾苗泛黄的季节,“阉鸡油”榄果就快成熟了,当原本青黄色的果皮慢慢变成油黑着粉的时候,榄果就可以采摘了。在当时食物短缺的年代,这月份,晚糙稻谷尚未开镰,红薯、木薯等杂粮还没有开挖,榄果恰恰在这个时段成为我们全家赖以饱腹馋油的最佳食品。每隔一两天,老爸都会在中午时分抽空带上竹钩和小篮子,徒手攀爬上榄树向阳的一枝树干的顶梢,用竹钩子小心翼翼地将小枝条钩回来,一颗一颗地挑摘已经熟透的榄果,生怕会弄伤每一根枝条。老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则会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在三四十米高、双脚踩在手臂粗大树枝上的老爸,我们一直担心老爸脚下的树枝会不会突然折断下来。直到大约半个小时后,腰间挂着小篮子的老爸双脚踩到地面时,我们悬着的心才会回到胸膛里。
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榄果,像黑色的小纺锤,果顶连接果柄的地方会渗出金黄色的油脂,就像一只只睁着黄眼睛的黑色小精灵。可能是富含油脂的缘由,黑色果皮下厚厚的榄肉也是显黄色的。榄果不能生吃,生吃又涩又渣,难以下咽。用榄叶将生榄果放在清水中擦洗干净,放置在干净的木桶中,倒入70℃左右的热水搅拌几下,静置十五分钟后将榄果捞出沥干,原本硬邦邦的果肉会神奇地变得柔软起来。用手轻轻地一挤,果核就会顺势滑出,把金黄油亮的果肉放入口中,立即会令你觉得满嘴含香。那时候,我们每人吃上一二十个榄果,即便不吃午饭,也会让人感到饱腹满足一整个下午。
当时,榄果除了一小部分被我们一家人用来解馋充饥外,大部分都会用来制作盐榄角和变卖换钱,每年老爸都会将整树的榄果留一半卖一半。由于“阉鸡油”的名声闻名整个公社,我家的榄果历来不愁卖。大抵在榄果长成手指头大小时,就会被公社、粮所或供销社的干部预订一空,每百个榄果的价格还要同比市场价贵多一两毛钱(因为当时我们本地卖榄果是以一百个果子为计价单位的),一般人是买不到我们家的榄果的。到了整树榄果采摘的日子,原来预订了果子的人们便会早早地来到榄树底下焦急地等待着老爸下树的时刻,担心买不够原来预订的数量。下树后的老爸会顾不上喝一口水,便在树下用双手点数,一手抓五个,“一十,二十,三十......”地高声喊数。在点够预订的数量后,老爸都会额外地捧多一两捧榄果。很快,一半的榄果就被老爸点卖出去了。余下的一半会被家人担回家制作菜用榄角。
制作菜用榄角的方法也十分简单:就是将用热水泡烫变软的榄果放置在竹篮里,取一段长短适宜的缝衣线,一头固定在竹篮边上,用手将线缠绕一圈榄果的中腰,轻轻一拉线头,捏住榄果的两端,双手轻轻一挤,果核就脱出来了,随即得到两个大小一致中空的榄肉窝子。用大小适宜的竹片将熟盐填到榄肉窝子里,填盐不能太多,亦不能太少,将榄肉窝子填满三分之一即可,顺势用手轻轻一按榄肉窝子的开口处,一个漂亮的三角形的榄角便做好了。将做好的盐榄角放在盘子里静置一昼夜,等待熟盐慢慢地渗透到榄肉中去。将腌好的盐榄角用簸箕摊晒在阳光下晒至半干,就可以装在瓦罐里保存了。
从此大半年的时间里,盐制榄角就会不定时地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或蒸、或炒、或伴姜丝蒜米水煮、或直接食用,各种吃法味道虽然会有所区别,但都是食饭送粥的绝配菜肴。曾记得孩童时,我经常用炒榄角来送“木薯粥”或“粟粥”,定会吃得肚皮滚圆,走起路来肚子里会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也不曾会忘记在我读初中时,每每星期天下午,我要离家归校,大人尚未收工回家,我一个人煮饭吃。不用煮其它菜,我放一斤米煲饭,放小半碗榄角在饭煲里蒸。揭开煲盖,只见碗里榄角上面铺满一层厚厚的黄色榄油,散发出诱人的榄香味,就着榄油拌饭,我居然吃完一斤米的饭!
在老爸六十岁的时候,爸妈跟随我们兄弟离开农村到县城定居。但是,每到“阉鸡油”榄果成熟的时节,老爸都会找各种借口,偷偷地回农村老家采摘榄果,制作成榄角分送给我们兄弟姐妹,直到七十八岁高龄,实在再也无力爬树了才肯罢休。由于我们兄弟都没有遗传老爸的爬树基因,自此,我们的年夜饭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油榄香蒸腊肉这道菜了。2017年农历二月,84岁高龄的老爸也突然驾鹤离开了我们。十四年来,我再也不敢做油榄香蒸腊肉这道菜了,生怕坏了我味蕾的记忆!
农村老家的榄树现在依然每年都会继续开花结果,但“阉鸡油”榄树却成了我们的乡愁。
当我写下上面这些文字时,再过三天便是2024年的大年夜了,我愈发念想油榄香蒸腊肉,更加缅怀远在天堂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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