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大师王力与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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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博白县王力故居，尤如一座神圣肃穆的学术殿堂。青瓦红檐，朱门褐窗，白壁无暇，庄重辉煌，绕过故居的南流江碧波荡漾。

    王力1900年出生，自小酷爱读书。七岁时读了一年私塾，对《三字经》、《神童诗》熟读成诵。8岁入乡小学，因伤风感冒旷课多，常被老师在名字下打红勾，称为坐“红櫈子”。可王力毫不气馁，默默用功，对用本地方言地佬话和客家方言上的课尤感兴趣。地佬话柔润和谐，富于唐宋音乐美；客家话抑扬顿挫，饶有明清节奏感。用两种方言吟诵古诗文，语言风格迥然，腔调各有风韵。这对他以后研究语言学很有启发。小学毕业后，王力因交不起学费失学，只好回家帮助母亲干农活。

    家贫不丧志，王力决心走自学道路。他每天帮助家里干点杂活，其余时间就在书房里读书习文，痴迷忘食。他弟弟7岁该读书了，但入私塾也得花钱送束脩，家中缺粮少钱。王力只好在家里办起私塾，把村里几户人家的小孩集中起来，当起了先生。他效法新学堂的教学，每讲一篇课文，把词义、文意讲得清楚透彻。王力边教边自学，精通了传世名作，文章越写越好。乡绅见王力知多识广，书又教得好，诚恳地邀请他去大车坪小学教书。

    大车坪村离县城10多公里，王力白天教书，晚上读书，每餐轮流到学生家里吃饭。一天，到学生家里吃了饭，看见一间屋子里杂乱地堆着10多箱书，积满灰尘。“哎哟，哪来这么多书？”经史子集齐全，天文地理医卜并陈，还有大量的注疏本和书籍主人的读书笔记。原来，这家先祖是晚清贡生，曾在广东著名的广雅书院读书，是位饱学之士，去世后这些书就搁置着。王力对学生的父亲说：“你屋里的书能借给我读吗？这些书没人保管，就会糟蹋了，真可惜！”“你若想看，干脆把书都搬到你家里去也好，放在这迟早会被虫蛀了。”王力如获至宝，把书运回家，精读博览，爱不释卷。

    博白历来人文兴盛，县城的文人骚客，喜欢赋诗属对，酷爱风雅，敦风俗，布教化。一年搞缀句比赛。缀句就是填句子，首尾二字由主事人出题，由参赛人填写。一次，缀句赛题为“大000000000生”。王力共填三个句子：“大名不朽，胜如佛学得长生”；“大才未展，肯隐林泉了一生”；“大年可致，寡欲清心善摄生”。这三个缀句富有新意，凌云壮志，不仅获奖，而且第一句还得了亚军。县城搞腻了缀句，改为赛诗会。王力凭借他自学的国语功底，连写了两首七绝，一首题为《中秋步月》：“金饼蹲鸱懒入唇，徘徊月下翠眉颦。香阁寂寞难归寝，恨煞天涯薄幸人。”另一首为《十月刈禾》：“大田禾熟正初冬，万顷黄云垄上封。尽日挥镰勤刈获，归来樽酒醉山农。”前首描写中秋月夜少妇的闺愁怨恨，后首描述农村秋熟的景色和喜悦。情景交融，自然平实，意境清新。这两首处女诗在赛诗会上都入选了，更增强了王力自学成才的信心。

    王力一边教书，一边继续精读那十四箱诗书，书主一些读书笔记，见解新鲜，有分析，有纠误，很受启迪，使他认识读书要笃学、慎思、明辨。二十年代初，兴办新学，县城开国小学校长听说王力有真才实学，又聘请他去教学。王力坚持日夜苦读，不论学识和教学都在初小教师之上，年薪由80增至160元小洋。新学堂用的语文课本都是文言文。他每讲一课，对课文的中心思想、文意、词义讲得精确明白，还讲古文的语言特点和规律，有时还兼管学校的行政事务。同事见他博学多识，又年轻，建议他到大学去深造，前程将无可限量！升学深造，梦寐以求。可是，哪有钱啊！王力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校长和同事十分支持他，资助100元小洋。人不能没有志气！王力告别家乡，从村边乘上木船，沿南流江而到北海，改乘海轮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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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王力想报考国立大学，但要考外语和数理化。中学没上过，没有这些底子。他凭十年自学打下的基础，考上了南方大学，专修国学。一年后转入国学大师章太炎任校长的国民大学中文本科，博览群书，对《马氏文通》作过认真的探讨。两年后，王力参加高手众多的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研究生考试，考场逐鹿，一举成功。他师从著名的学者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最后跟赵元任攻研汉语古文法和汉语音韵学。一年后，就写了毕业论文《中国古文法》。老师梁启超评语为“开拓千古，推倒一时”。可赵元任的眉批却是：“言有易，言无难”，鼓励王力要做更高深的学问。这使他进入治学第二个转折点，懂得怎样去做学问。快毕业了，赵元任希望他去法国巴黎大学深造，因为那里有世界著名的语言学家，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开阔视野。于是，王力考进了巴黎大学，专攻普通语言学。王力在研究中认识到，中国汉语博大精深。不如另辟蹊径，着重研究汉语语音。因为家乡博白县有客家话和地佬话两种方言，隐藏着丰富的语言资源。经过一年多的刻苦钻研，王力运用语言学的理论，描绘了博白县城地佬话的语言系统，发现地佬话方言有10个声调，分别是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上阴入、下阴入、上阳入、下阳入，是汉语方言中调类最多的方言，比广州粤方言的调值还多一个。于是，他撰写出10万字的《博白方音实验录》。这部扛鼎之作，立论精当，见解深刻，不仅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为研究汉语方语提供范例，而且使博白地佬话方言扬名海内外。他获得了巴黎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

    王力完成学业，心系祖国。回国后，在半个多世纪里一直从事语文科学的教学和研究。写出了50多种专著，撰写论文200多篇，翻译出版了30多部法国文学作品。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广西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岭南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大学任教，学会英语、法语、俄语、日语和越南语，中西融会，龙虫并雕。不仅是我国教育界的著名教授，培养了几代数千人的语言学人才，学子遍布海内外，而且在中国汉语研究上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尤其是在汉语音韵学、汉语语法学、汉语词汇学、汉语语音史、汉语史、中国语言史、汉语诗律学、文字改革、杂文学、教育学等方面，策马纵横，精深研究，造诣深邃。生前一代雕龙手，身后三千倚马才，是中国近百年来语言学的一代宗师。

     王力勤于教学，勇于著述，而且一向桑梓情重，关注家乡。1944年，日军兵分三路入侵广西。从桂林大疏散后，王力的儿子秦似参加了桂东南抗日武装起义，到博白进行敌后抗日救亡宣传。王力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家乡抗日斗争情况，在昆明还听到儿子在桂林沦陷时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著名作家都写了诗文悼念，重庆《新华日报》、《大公报》相继报道秦似遇难的消息。王力听到消息，像晴天霹雳，想不到未及而立之年才华出众的长子遭此厄运。在悲愤中他含泪写了《吊和儿》诗：“运逢阳九苦时艰，七载音书鲜往还。闻道隽才堪跨灶，不图孤愤竟逾闲。属文共惜呕心李，弃世终成短命颜。谁复桂林寻野草，梦魂长绕月牙山。”诗作思想沉郁，技巧圆熟。他把诗寄给博白家里的父亲，父亲将诗给家人传阅，大家不禁大笑。原来，秦似早已回到家乡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得父诗后回写了七律《答父》。王力从昆明去广州讲学，取道广西回到久别的家乡。王力的父亲笑着说：“辑和没有死，他打游击去了！”王力心中的一块巨石才落了地。

    1962年春，由陆川籍著名诗人、民革副秘书长、广西通志馆馆长吕集义引发的《绿珠唱酬》中，牵动北京、上海、广州、南宁等一批著名诗人墨客，如郭沫若、邓拓、朱蕴山等。他们或纷至沓来，或寄唱和诗词近三百余篇，是中国文学史上唱和诗之最。绿珠是晋朝白州的美女，被石崇强聘为伎，善吹笛，会歌舞，才艺横溢，后为权势相争坠楼身亡。历来诗人墨客有的认为绿珠是殉情而死，有的则认为是烈女忠贞。对于家乡的古时名人，王力也和诗一首道：“坠楼人杳留声沉，空剩黄鹂转绿荫。玉母双成原彩凤，侯门一入是笼禽。逞豪自有量珠兴，促死曾无惜玉心。惆怅草荒梁女墓，诗人取处动情吟。”王力的诗作，咏叹了绿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香消玉殒，贞烈千秋的可贵精神。并自注说：“博白县志有诗云：朝出绿萝村，晚游绿珠渡。日落白州城，草荒梁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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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王力一生治学，既雕龙又雕虫，二者重要，无法轩轾，重视普及，旨在提高中华民族的文化水平。1978年12月，王力应邀回广西参加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庆祝活动，随后，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家乡省亲。他参观了博白县的工厂和农村，然后到博白中学为师生演讲。博中的前身是博白县立高级小学，王力1911年进入该小学就读，高小毕业走上十年自学道路。他回到母校，看到雄伟的仓沮阁和美丽的校园，为博中师生演讲时，既讲了办好学校培养人才的重要性，振兴中华要靠科学。青少年从小就要立下壮志，学好文化科学知识，为建设祖国做贡献。同时又教导师生怎样读书，如何读好书。他说：“书要读，但还要动脑子，要思考，要学会分析。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对的才接受，要是不对，谁说的也不接受。我们尊重的是事实，也就是实事求是。清朝人讲‘例不十法不立’，我再加一句，‘例外不十法不破’，也就是要摆事实讲道理。事实不足，道理不直，就有毛病。”

    王力学贯古今，中西融会，龙虫并雕，严谨、求实、创新的学风，使他具有虚怀若谷，谦逊坦荡的风范。1984年，博白县文联主席庞国弘写了一篇王力传记，专程赴北京送给审阅。文中有一段话：说王力任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时，英国学者韩礼德慕名前来向他学习语言学。由于王力指导有方，韩成了国际著名语言学家。韩也谈到：“在中国，罗常培赋予我一个印欧语系以外的语系的历时观和见识；王力传授我许多东西，包括方言学的研究方法，语法的语义基础和中国语言史。”王力看后在原稿中删去“由于王力指导有方”一句，并在文旁批语：“不能把韩礼德的成就，记在我的功劳簿上！”

    王力不仅谦冲自牧，而且奖掖后学。1978年11月，笔者写了一篇《广州话与普通话声韵母对应关系及说明》的论文，力图找出粤方言与普通话的声母和韵母的对应规律，以便指导人们有效地学习普通话和提高普通话的教学水平。论文写好后，感到涉及汉语言学理论知识，担心有些地方描述得不确切，于是，便想到在北大的王力教授。但仔细一想，王力教授是国内外著名的语言学家，他培养的学生其中有的已是我读大学时的著名教授。一个名教授，对名不见经传的后学，会不会指教呢？我还是鼓足勇气，把论文寄给他。过了十多天，我收到了“北大王寄”的回信。打开一看，文稿里夹着一封信：“文章写得很好。个别地方有错误，用铅笔批了。我的意见不一定对，仅供参考。”最后还问我是博白人还是广州人？我逐页打开文稿，看到有的地方用铅笔作了认真的批改；有的加插一两句话；有的用铅笔勾划调换词语的位置；有的则打上一个问号，连文稿中有两三个错别字，他也作了纠正。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到王力教授审阅文稿是那么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尤其是他热心奖掖后学，坚持学术民主，谦虚坦荡的崇高品质跃然纸上。

    1983年6月，邓小平同志在看了学习雷锋标兵朱伯儒的事迹报告后，题写了“向朱伯儒同志学习，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小平同志题词后让秘书去请语言学家推敲一下，看有没有用字不准确的地方。办公厅的同志专程请教王力。王力教授一字一字推敲，点头说：“写得好。不过，名符其实的‘符’现已不使用了。如果这样写，用字不规范。最好用‘副’字。”说完，用铅笔在字旁写了一个“副”字。小平同志看了王力的修改意见，高兴地说：“改得好，改得好！虽然过去用这个‘符’字，但现在不用了，就是错别字了，老师写了错字，贻误了学生。国家领导人写了错别字，就会影响国民的文风。这叫上行下效嘛！你们替我好好谢谢王老！”从这里，我们看到一位语言学家和政治家谦虚谨慎、求真务实、尊重知识，崇尚真理的博大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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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桂林市把七星岩公园月牙山修葺一新，装修了广寒楼，盛情邀请王力教授题写长联。桂林也是王力的桑梓之地，山水秀美，他挥毫泼墨道：

    “甲天下名不虚传，奇似黄山，幽如青岛，雅同赤壁，佳拟紫金，高若鹫峰，穆方牯岭，妙逾雁荡，古比虎丘，激动着倜傥豪情，志奋鲲鹏，思存霄汉，目空培楼，胸涤尘埃，心旷神怡消块垒；

    冠寰球人皆向往，振衣独秀，探隐七星，寄傲伏波，放歌叠彩，泛舟象鼻，品茗月牙，赏雨花桥，赋诗芦笛，引起了联翩遐想，农甘陇亩，士乐缥缃，工展宏图，商操胜算，河清海晏庆升平。”

    这首长联概括了桂林景点的奇山秀水，并以国内其他名山媲美，显示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雄姿，构思高超，气势雄伟，文词优美，对仗工整。新华社作了报道，桂林市有关部门把长联还刻上了广寒楼上，读者赞叹不已，称为传世之作。玉林市联家李家金钦佩之余，细思微感其美中不足，向王力教授提出：把“冠寰球”改为“到今时”；同时增加西湖等美景、修改个别虚词的建议。王力复函道：“关于桂林长联，承蒙赐教，深感诚意，但是此联已于春节前挂出，不能再改了。”作为语言大师如此虚怀若谷，令人敬仰。王力教授一去旧对联的书生卷气，使人读了精神振奋，击节赞赏。

    百代仰宗师，千秋钦泰斗。为了弘扬王力精神，玉林市政府在城区文化广场雕塑了一尊王力铜像，让人们时刻瞻仰王力的英姿，学习他的学贯古今，中西融会，龙虫并雕，严谨求实创新的精神，更好地建设玉林美好家园。

作者：赵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