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久了,便有了乡愁。而不同经历的人,乡愁也不尽相同。
家乡老屋后背有一棵挂着古树保护牌子的荔枝树,树大得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有二十多米高。听老爸说这棵荔枝树是我爷爷少年时种植的。爷爷奶奶在50年代“大食堂”末期就去世了,当时我大姐尚未出世。大姐都不曾在爷爷奶奶的怀里撒过娇,可爷爷亲手种植的荔枝树却悄悄地呵护着我们一家人。
我懂事时,整个生产队仅我们家有一棵荔枝树,荔枝树每年都长得郁郁葱葱,树冠挡住了一大片阳光,调皮的枝丫更是遮住了队里一块农田的一角。一般荔枝树开花结果都有大小年之分,可我们家的荔枝树每年都会在春节过后不久便花满枝头,也许是老爸浇鸡汤的滋润,也或许是荔枝树不忍心我们全家的期盼落空吧?
记得每年除夕下午,老爸都会把煮白切鸡的鸡汤全部拿去浇淋荔枝树,不让我们喝一丁点。荔枝树浇过鸡汤,春节的鞭炮声响过二十多天后,别家孩子们由春节带来的欢乐也就结束了,而我们姐弟的欢乐季才刚开始。当年,哨声能传到的村庄都是同一个生产队的。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老队长的哨声便伴着雄鸡的啼鸣响彻山村的上空,大人们便陆陆续续地出工劳作了。哨声消停后,各家各户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遵照爸妈的叮嘱,大姐安排我们吃了稀饭,便带领我们来到荔枝树下玩耍。有一天,大姐悠然地指着墨绿的枝头对我们说:“荔枝树要开花了!”我们顺着大姐手指的方向,只见枝头的叶腋下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尖尖的黄点点,却没有见到花儿,以为是大姐在糊弄我们,我兄弟俩便哭闹起来。但这次大姐却不理睬我们,自顾自地跟别家的小姑娘一起玩“跳房子”或唱母亲教的儿歌,半天也不理会我们。到了晌午,不知是“跳房子”跳累了或是儿歌也唱尽了,还是大人们快要收工了,大姐便“赶”着我们回家。过了十多天,依旧在大姐的带领下,我们正围坐在荔枝树下玩“执子”的游戏,不知不觉我们头发上都飘落着金色的“雪花”。原来是荔枝树的枝头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一簇一簇的金黄拥挤在一起,贪婪地争抢着阳光,像是要将绿色的树叶都挤了回去,从树冠泻下的一线阳光也被染成了金色。哦,荔枝树都已经花满枝头了,色彩鲜艳的蝴蝶和不知疲倦的蜜蜂,以及有些连大人都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花丛中欢快地飞舞着。于是,我们便停下手中的游戏,争论着哪几只蜜蜂是我们家屋檐下那窝的,我们将吃到哪只蜜蜂酿的蜂蜜,哪只蜜蜂酿的蜂蜜会被老爸换成餐桌上鲜见的香肥肉?
吃过荔枝蜜,香肥肉亦尝过之后,荔枝树上的果子也有手指头般大小了。一颗颗像绿色的大珍珠,一簇一簇的,微微压弯了枝头,这时荔枝的树干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老爸挂满了荆条。而我们每天都会捡从树上掉下来的荔枝,剥开看看果肉是否长出来?当薄薄一层白色的果肉包过青褐不均的果核时,我们叫荔枝“封顶”了。这时的荔枝便可以吃了,那种酸酸的带点点甜的味道,准会叫你直流口水!我们也会将掉在地上的荔枝收集起来,当做“跳房子”和“执子”游戏的奖品或做玩“过家家”娶“新娘”的“聘礼”。
早稻扬花的时候,满树的荔枝果皮突儿也慢慢由泛黄变成了鲜红色。一树的鲜红直把枝头压得不堪重负,我真担心沉甸甸的果子会把枝条压断。剥开鲜红的果壳,晶莹透亮的果肉也变得肥厚起来,更像剥了壳的鸡蛋白,但比鸡蛋白透亮多了,那种酸酸的味儿也不见了,变成了荔香的蜜甜!荔枝是我当时认为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了。那段时间,荔枝树下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整个生产队的孩子都会聚集在荔枝树下的空地上,树荫下干净得看不到一棵小草。孩子们个个都伸仰着脖子,盯着满树诱人的鲜红,一边“呜—喂—呜—喂”地呼唤着风儿。一阵南风吹过,偶尔有三两个荔枝被风吹落下来,树下便是一阵短暂的争夺声,其间或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此刻,“呜—喂”声、争夺声、小孩的哭闹声伴随着“知了—知了”的夏蝉声,奏和出一曲曲乡间的“高音大调”。有时还会引来生产队的老队长,老队长挥舞着长长的竹鞭子,吆喝着驱赶在稻田里拾掉落荔枝的顽童,这时老队长便成了“高音大调”的总指挥……大约放暑假时,一天在早晨的露水未干之前,老爸已将荔枝采摘完了。对于整天聚集在荔枝树下的孩子们来说,是老爸采走了他们的希望,但对我们家来说,老爸却是收获了我们大半年的期盼!留下一小箩筐在家里,其余的荔枝全都被爸妈请大伯和六叔一起挑到集市上去卖了。傍晚时分,爸妈给我们兄弟俩带回了两双崭新的解放鞋,给大姐买回了一套漂亮的花裙子。我们兄弟俩都舍不得穿新鞋,合计着要留到新学期上学的时候再穿。大姐却立即换上花裙子,晚饭也顾不上吃,便逐家逐户去炫耀一番。不久,邻居老队长泼辣的儿媳妇便找上门来投诉:说什么大姐的花裙子惹哭了她家的小姑娘,必须要爸妈给些荔枝回去安慰安慰她的孩子……
长大后,我们兄妹选择离家求学、就业,爸妈则留在家里守望着老屋、老树和田地。如今,树荫下虽然少了孩童的热闹,却成了留守老人们家长里短,盼望子女孙儿归家的悠闲场所……
2017年春天,荔枝树竟然破天荒地不开花结果。一向身体硬朗,84岁高龄的老爸在农历二月二十日下午,突然躺倒在荔枝树下。他似乎把呵护我们一家的重任已放心地托付给了荔枝树,微笑着安详地永远离开了我们。老爸去世后,老妈就跟着我们到城里定居了,而我们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今年国庆假期,我特地抽空带着爱人和孩子回了趟老家,家乡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乡村振兴工作。突然发觉家乡里多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果树,更多了许多辉煌气派的楼房。老屋后背的荔枝树即使少了鸡汤的滋润,但也翠绿依然。它默默地守望着我们家的老屋,祈盼着远在他乡的主人归来,也见证着家乡的新变化……余光中先生说,乡愁是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而我的乡愁,是一棵荔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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